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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憶事散文
文/薛軍凱
往事如煙,隨風飄散。但在記憶的長河中,亦有不少浪花飛濺,撞擊過胸腑,撥動過心弦,爾后,流入記憶的湖泊,待時過境遷,似涼似淡,而一旦他事勾起思緒,它就會跳到你的眼前,使心潮翻卷,百思不厭。特別是童年瑣事,每每能使人重溫舊夢,從中得到一絲啟示和安慰,并為之感慨長嘆。
人的感覺往往如此,春臨冬逝,方覺風雪彌漫之寒;夏去秋至,才知艷陽當空之酷。而在春寒秋熟之中,亦能品嘗出一絲淡淡的冷暖之苦。痛定思痛,深慮人生,又常常勾起人無限遐思,驟然明白不少人生哲理來。憶起孩提時代,我便深有感觸。
上墻頭•••燒水•“黃金屋”
奶奶已逝世好多年了,可在我幼年的記憶中,卻清晰地儲藏著她那永恒的音容笑貌……
門外,生產隊的出工鈴響了,媽媽扛著鋤頭要下地去鋤麥子。三歲的我,卻哭著、鬧著、嘴里含混不清地嚷著要跟媽媽。這時,一雙枯枝般的手,把我抱起,給我嘴里塞了塊糖。我噙著淚水的眼,回首一看,一幅泥塑般的老人臉帶著疼愛的顏色,一雙渾濁的眼睛閃著慈祥的光色,沒有牙齒的嘴中不停地叫著:“乖乖、乖乖,不要哭……”——啊,這便是我的奶奶,這便是我人生記憶中的第一個形象,也是我記憶最深處的奶奶的形象。
春夏之交,溫暖的中午,小風兒一陣又一陣地跑來亂撞。瞧,那毛茸茸的、青綠色的小杏兒又落下幾顆來。滿院子的桃樹、梨樹和石榴樹,葉疊葉、枝搭枝地連在一塊兒,像篩子似地把陽光一縷縷篩下。嫩綠的葉子中間,隱藏著許多小青果,還有一些白色的花瓣點綴在其間。畢竟是落花季節,院子里已鋪著一層粉色的花瓣,隨風顫顫地抖動。
好動的我,這會兒不哭也不鬧了。因為,奶奶口袋里有糖塊。那時,奶奶正生著糖尿病,那些糖,好似爸爸專門給奶奶買的,我不懂這些,也不管,我只知道,甜的東西好吃。
“奶奶,我要吃糖。”
奶奶不做聲,在忙著纏她的線子。
“咹——奶奶——”我搖著奶奶的腿哼道。
“乖乖,別淘氣,等會兒纏完線再給你,啊?”奶奶兩只手仍然忙碌著。
“嗯——不嘛!”我用手勾著線。
奶奶忙抓住我的手,一疊聲喊道:“快丟手、快丟手,奶奶給你,給你!”
“不——”我仍不松手。
“快丟手!唉,這娃真淘氣。”
奶奶終于妥協了,松開我的手,從右襟襖的衣袋里掏出了兩塊糖,剝掉糖紙,給我嘴里含了一個,自己也吃了一塊。
然而,這下可壞了,蠻橫的我嫌奶奶吃了一塊糖,便躺在地上大聲哭嚎起來。奶奶一下子慌了神,左勸右哄都不行,我依舊在地上嚎著滾著。
“給給,我娃別哭了,糖都給你,啊?”
奶奶忙將全部的糖塊都掏出來給了我,我登時不哭了,兩手緊緊地纂著糖。
“快起來,乖乖,地下有蟲拱屁股。”
我站了起來,將糖全部都塞進了自己的衣袋里。
奶奶嘆了口氣,又引著我做到了院門口。奶奶又纏起了線子,好象什么事情也沒發生過似的。
巷道里幾乎沒有什么人,偶爾有幾聲遠近不同的雞鳴聲。我家的大門前有棵大槐樹,正值花絮如紛雪的時節,翠綠的葉兒,潔白的花兒,被夏風一吹,飄來一片特有的清香氣息。樹上還有許多麻雀,唧唧喳喳地亂叫,不時地將一朵朵細小的槐花彈落在地。
搗蛋的我,糖一到手,心也不安了,瞅著奶奶在專心纏線子,便悄悄地跑到槐樹下拾那些落花玩。
槐花是很有意思的。你瞧,它多么像蜜蜂啊!花柄是蜜蜂的嘴,翻開的兩片花瓣是翅膀,還有抱在一起的四片花瓣是身體,花蕊則是沾滿花粉、毛茸茸的小腿,它好似在凌空飛翔呢!我用嘴吹著它,花瓣顫動著,似乎發出“嗡嗡”的聲音。突然,那“嗡嗡”的聲音變成“撲騰騰”的聲音。
我扭頭一看,嘻嘻,兩只公雞在斗架!一只火紅的,一只雪白的,似兩只皮球似得在上下跳竄。地上,已紛然落下許多的羽毛。斗雞,是很有意思的。你看,它們瞪圓眼睛、聳著羽毛,氣沖沖地對峙著,相對繞著圈子,也不顧各自滿頭的血漬,不時地纏斗在一起。嘻,真好玩!
這是我來到世界上第一次看到的公雞斗架!心里充滿了好奇,于是便腿腳不穩地跑過去,揚起兩只手想捉住他們。可是,他們卻再也顧不得戰斗了,便張開翅膀飛也似的逃開了。
我愣在原地,不知它們為什么要逃跑。
突然,鄰居院子里傳來一陣“咯咯噠、咯噠……”的叫聲,順著敞開的大門往里望去,院墻上,一只大白公雞正在起勁的叫著。啊,原來剛才斗架的那只公雞又跑到這墻上了!
哼,我非抓住你不可!
正好,鄰居家院墻邊還靠著一張一木椅。于是,我便又跑過去,順著梯子爬上墻去。
鄰居的院子里也有一個老婆婆在照看她的孫女,這時正好背朝著我,誰也沒有發現我上了墻。
大公雞還在叫著,我向它爬去,它卻一躲老遠,繼而又大叫著飛下墻逃走了。大翅膀扇起的風吹得我心驚膽戰,嚇得我只好爬在墻頭上不敢動了。
“乖乖——”
巷道里,傳來了奶奶呼喚我的聲音,我卻不敢應聲。
“他嬸,見我的乖乖了嗎?”奶奶進了鄰居家的大門,穩住了她顫巍巍的身子,問鄰家老婆婆。
“啊?沒有。”老婆婆轉過頭來應道。
“啥?我明明看見我乖乖跑進你家來了。”
“我沒看見呀。”
“哇~~”老婆婆懷中的小孩子哭了。
“嗷、嗷,乖,不哭不哭。我說嫂子,我的確沒見你的乖乖,你快走吧!”老婆婆邊哄孩子邊對奶奶說些不耐煩的話。
“我是看見乖乖進來的,你還欺哄我哩!”
“啥?我就是沒看見,是你訛人哩!”
于是,兩個老婆婆便這樣開始慢條斯理地吵了起來。
看著她們有趣的樣子,我在墻頭上一時竟忘了害怕,“嘻嘻”地笑了起來。她們抬起頭來,一起朝我看來……
我四歲那年,奶奶終于病得起不了床,整天躺在炕上流淚。因為家里勞力少,爺爺又去世早,爸爸在外面工作,就剩下媽媽一人忙里忙外地操勞。而這時,媽媽也又快生孩子了,卻還得下地掙工分,不然,爸爸一個人的工資是養活不了一家人的。
奶奶深為此事擔憂。又急又愁,卻又無可奈何,只能躺在炕上流淚。媽媽不讓她下炕,端湯送飯,換洗衣服,伺候得十分周到。
一天早晨,暈黃的朝色中,慢慢升起了一輪鮮紅的太陽,在樹下可以看到太陽被墨綠色的榆樹枝葉分割得四分五裂。
媽媽挑著水正路過樹下。
媽媽是到村東頭的一口十六丈深的井里吊上水又往回挑的。兩只大木桶盛上水至少也有百十來斤重,壓在媽媽的肩上,使扁擔在一直“吱呀、吱呀”地叫。若在往日,這兩桶水也許算不了什么。可今天,媽媽由于懷著孩子,身子笨重,又加上吊水、挑水已經是滿臉通紅、氣喘吁吁,突然一陣腹痛,繼而雙腿一軟,倒在地上,一對大木桶也破了,水淌得滿地都是,媽媽在泥水中痛苦地呻吟著。
鄰家的小伙子春明大哥這時也正巧挑水走過,驚叫一聲扔掉了肩—土的桶擔,趕忙將媽媽扶回家……
媽媽也病倒了。好心腸的鄰居大娘、大嬸們紛紛來我家幫忙照料,春明大哥天天給我們挑水喝。那一張張熱情的笑臉,在我的記憶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。
一天中午,媽媽稍安定了一些,靜靜地睡著了。奶奶因為病重,眼簾耷拉著,半睡半醒。鄰居大嬸見暫時無事,便回家去了,只剩下我卷在炕角。
窗外,日光融融,似牛奶一般,這是因為天上罩著一層薄薄的白云。院子里的樹葉悄悄地搖動著,仿佛小孩家說悄悄話。炕角的我百無聊賴,便溜下炕來,用蔥皮包元寶玩。突然,奶奶迷迷糊糊要水喝,那種躊弱的聲音讓人吃驚和害怕,以至于讓我站在屋里發愣。后來,我想喊媽媽,又不敢。
這時,我的目光被放在地上的小煤油爐子吸引住了。往日里,媽媽不就是用它燒開水的嗎?記得那火苗是藍藍的,一汪一汪地順著爐子的夾層口向外溢出,像小貓一樣舔著盛水的茶缸,不一會兒水便開了,茶缸蓋被沸騰的水頂得“撲、撲”作響,可好玩啦[可媽媽就是不讓我動它。
今天,媽媽在睡覺,我何不乘機給奶奶燒……喝?好奇心促使了我的行動。于是,我照著媽媽的樣子,開始點火。記得媽媽是將火柴劃著往夾層里一扔,那火苗便“騰”的一聲竄將出來。于是,我也如此,兩眼還緊緊盯著夾層口,希望火苗竄出來。然而,里面卻裊裊地冒出一縷抒情歌似的青煙。它——竟不著?我圍著煤油爐子轉開了圈子,亂摸亂扳,弄了滿手的油污。終于,正好扳著了起芯器,又往里面扔了根火柴,火焰才妞妞捏捏地冒了出來。
我洗凈了手,舀上水,放在爐子上,又搬個小板凳,坐在小爐旁看著。爐火旺極了,在從窗戶上透射進來的陽光中,顯出了裊娜多姿油煙影子。這煙影若不是在陽光中,是極不易見的。窗子的小方格,像幻燈似的映在屋子當中的地上和爐子上。一至于小爐子的火苗似顯非顯。茶缸開始冒汽了,一會兒又“吱、吱”地唱起歌來。不過這歌聲只一會兒就沒了,接下來是一束束白汽頂得缸蓋“撲嗒”亂響。啊,水開了!我急忙打開缸蓋,缸里的水已“咕嘟嘟”地翻著水泡,發燙的水汽撲面而來。我高興極了,忙用毛巾襯著,將水端下,倒在碗里,又放上糖,想給奶奶送上去。可是,我們家的炕沿太高了,我又瘦又小,根本夠不著。怎么辦呢?我搬來個小板凳,豎著放在炕前,小心地踏在上面,才將水放在炕沿上。我吃力地爬上炕去,奶奶已勉強地坐起身來,媽媽也醒來了。看著我雙手捧著的碗,她們哭了,我卻笑了……
轉眼秋天來到了,九月十八即6天,我永遠忘不了。
吃過早飯,媽媽上炕伺候奶奶去了,我拿了個小鐵鏟出了屋子去玩。
秋風初起,浮云亂—乙院子里的樹葉兒不自在地擺動著。我在一棵蘋果樹下挖著老鼠洞。突然,樹上一只死麻雀掉下來,砸在我的腳旁,嚇了我一跳,使我不自覺地往后退了一步。接著,又有兩只麻雀落了下來,圍著死麻雀“嘰嘰吱吱”地亂叫。
我正想用鏟子去鏟死麻雀,驀然聽到屋內傳來媽媽揪心的哭聲。我又嚇了一跳,手端著鏟子楞了一下,又扔下鏟子奔進了屋子。
屋內,奶奶靜靜地躺在炕上,媽媽在一旁悲傷地哭著。哦,奶奶不過是睡著了,媽媽為什么哭得這么厲害?她不怕驚醒奶奶嗎?
媽媽讓我叫來了外婆、姑姑和鄰居們。她們輕輕地給奶奶換著新衣服。
于是,奶奶穿上了黑色閃亮的帶著大圓壽字花紋的綢緞衣褲,嘿嘿,頭上還戴上個黑絨帽,真帶勁!嗯?!奶奶怎么還不醒呢?她怎么今天就睡得這么沉?往常,她在睡覺時,一點響聲也可能把她驚醒的呀!哦。大概奶奶病得太厲害,要出遠門治病去了。 ·
然而,三天過去了,他們沒有將奶奶送往醫院,卻將她從原來住的屋里抬進北面的一間空屋子,放在笸子上,臉上還蓋了一張紙。爸爸也回來了,整天守在奶奶跟前哭著。我想,奶奶睡覺怎么老不醒呢?爸爸媽媽怎么老是哭哭啼啼呢?還有,奶奶臉上為什-么蓋張白紙呢?我想把它揭下來,可媽媽不讓,難道這就是在治病?
這幾天,我們家院子里的人特別多,來來往往、忙忙碌碌,許多人都穿上了白衣服、戴上了白帽子,就連我也一樣,而且腰中還系了條麻繩條兒。
我是一直守在奶奶跟前的,我想等奶奶醒來后,再和我一塊玩的。可是,三天過去了,奶奶沒有醒來,卻被裝進了一個“大木盒”里去了。我不知道這是什么意思,去問媽媽,而媽媽卻一直哭得說不出話來。
終于,吃過早飯,“大木盒”在一片哭聲中被抬出了院門,一位老伯伯在巷道中央摔了一只瓦盆。我一點都不明白,但卻心驚膽戰,心里充滿著不安和恐懼。
“老奶奶,他們抬我奶奶干什么去?”我在送葬的隊伍中,悄悄地問鄰居老婆婆。
“哦,可憐的孩子,他們送你奶奶去‘黃金屋’享福去了。你奶奶再也不會回來啦。啊,快去送送你奶奶去……”
什么,奶奶在也不會回來了?她再也不和我玩了?我再也見不上奶奶了?
“奶奶——”
不祥的感覺使我明白了一切,我哭著喊著向前面的大木盒追去,跌到了,顧不得滿身滿臉的土,爬起來再追。然而,他們抬著奶奶走得太快了,我越追,他們離我越遠……
……人們陸續散了,我卻撲在隆起的墳堆上呼叫著、撲打著不肯離去……
從那時起,我才準確地知道了什么是“死”,我才知道,這是每—個人的歸宿。
死,是多么可怕、又多么可恨……
鏟漆字·上學·小雪兒
西下的夕陽,鉆進了條山背后,收盡了最后一絲余輝。夜色,漸漸地降臨了。
突然,一個人影匆匆地靠近了我家大門口,好象提著個小桶,在我家大門上刷了幾下,又走了……
正是初夏石榴花開的季節。我家院門的堂前有一棵石榴樹,紅色的花朵并不大,如同一個個小喇叭,正在吹著什么歌曲,那被艷紅欲滴的花瓣包圍著的黃色花蕊則像一芽芽顫動的音符。用艷紅形容榴花的花瓣決不過分,摘下一瓣來捧在手心,像一苗燃燒的冷火,又像一汪薛濤桌上的燭淚,彈之欲破,吹之欲滴,含之欲化,讓人油然生出無限的愛憐之意。可惜,這么美麗的花兒也會落下來的。那時的我并不懂這些,只知道用這些“小紅瓶”插上一根竹棍做成煙袋鍋,然后鉆近石榴樹下,模仿老人抽煙。
瞧,這時的我仍然像往常一樣鉆在石榴樹下玩,猛然望見這個人影,嚇得躲在樹的枝條中不敢吱聲,盡管稠密的花葉將我遮得嚴嚴實實。
撲嗒、撲嗒……
媽媽扛著鋤頭從門女走進,腳步聲那么慢、那么沉。
“媽媽!”我鉆出樹叢,撲向媽媽。 ·
媽媽輕輕地推開我。我將手指含在嘴里,眼睛瞪得圓溜溜地看著媽媽。
哦,媽媽太累了。
媽媽喝了口水,擦了把臉,便躺在炕上睡著了。
由于弟弟被送到外婆家去了,屋內靜悄悄地,又只剩下我一個。門外,天完全黑了下來。自從奶奶去世后,我常常遇到這種情況,已經習慣了。
點燈,那是不行的,因為煤油緊張,價格昂貴,媽媽不讓隨便點燈的。我靜靜地坐在黑影里,一點睡意也沒有,有的,是—點想哭的感覺。
上學,是我最羨慕的。雖然爸爸有時回來到家里偶爾教我認幾個字、畫幾筆畫,但是,我多么希望能和同伴們一起去上學啊!我今年已經七歲,到了上學的年齡了。可是,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同齡伙伴高高興興地去學校,自己仍只能每天混在沒上學的孩子中間做娃娃頭。我曾經纏著媽媽要去上學,可媽媽說家里的成份不好,大隊主任紅勛不讓學校收我。我問媽媽什么是“成份不好”?媽媽卻煩躁地虎著臉呵斥我一聲“少多嘴!”,我便嚇得不敢吱聲了。心里也不知該怨恨什么。
“嘟、嘟、嘟……”門外的蟲子在院子里不歇氣地叫著,星星布滿了天空,一鉤彎月泛出清冷的光色,仿佛凝凍在夜空,使夜空澄凈得異常,令人感覺到其中隱藏著某種不詳,似乎正在集聚威懾無比的破壞力量。
我跑到院門外望了望,巷道里早已空無一人,清風陣陣正涼,樹影斑斑婆娑,偶爾能聽見幾聲隱隱的犬吠。我有點惶恐,心中不由得緊張起來,生怕有什么惡鬼來臨。于是,趕忙回身關門,急急地溜上炕去。
幾絲微弱清涼的光線,透過被風吹破了的窗格子,灑在媽媽的身上和臉上。媽媽的臉色清秀中泛著一層淡淡的青色,眼窩有點下陷,月光—照,朦朦朧朧地罩著一種異樣的幽光。我先前對媽媽是親愛無比的,此刻,心中卻莫名其妙地緊縮。媽媽身上的衫子已濕了,漾出一縷汗腥味,身子似乎在抖。哎?媽媽怎么沒蓋被子?她以前常給我說不蓋被子是要著涼的。我想叫醒媽媽,可又不敢。心中一酸,眼淚竟溢了出來。
我吃力地將被子從炕角搬過來,小心翼翼地給媽媽蓋好。媽媽沒有醒來,我卻出了一頭大汗。
翌日,一覺醒來,明澈的陽光已照亮窗格,給屋內鋪上了一層明凈的光澤。媽媽已經起身出去了。
突然,巷道里傳來一陣吵罵聲。
嘻,誰又在吵架啦?我提起褲子拖上鞋,忙往外奔。
我小時候特別愛看別人吵架,看到兩人臉紅脖子粗、一蹦一跳、指天劃地、叉腰拍大腿的樣子,仿佛在看公雞斗架一樣開心。
然而,一出大門,我就驚呆了——是媽媽和那個叫紅勛的主任在吵架,看樣子還挺兇,四面站滿了人,許多人在勸架。
“你這富農分子,還想變天?喧?看我今天不把你拉到大隊批判,才算你富農婆有本事!”那三十來歲、正血氣方剛的紅勛,滿臉漲紅,掙扎著、叫罵著要沖上來,似乎想打媽媽,但卻被春明大哥和一群精干的小伙子拖著、按著,不能掙脫。
“就要罵,就要罵你這沒人性的東西,我家富農咋啦?招惹你啦?剝削你啦?你愛爭當貧農,你不會貧得餓死去?新社會有你這號子貧農?”媽媽氣得臉色蒼白、淚流滿面,一邊罵,一邊用力地拿菜鐮鏟鏟著我家大門上的漆宇。
——噢,原來昨天晚上的那個人影就是紅勛!瞧,門上還隱隱露出用紅漆寫的“富農”兩字!
字被一點一點地鏟了下來,門上,也漸慚出現了一條再也難以愈合的裂痕。而殘余的斑斑紅漆則像血……我放聲大哭起來。
從此以后,我再也看不得別人吵架,而且,也不希望別人吵架……
石榴花謝了,漸漸地由幼稚的紅嫩便做深綠的成熟。
爸爸終于回來了一次。我也因為爸爸的回來,而得到上學的機會——爸爸畢竟是革命干部嘛。
然而,初涉人世的我,早巳傷透了心。我不想上學,經常逃學回家。我是想回家幫媽媽干點什么活的,并非貪玩。爸爸經常不在家,媽媽一個人就挑了全家人生活的擔子。擔水、做飯、操持家務,還得下地干活掙工分,這一切,就夠她受的了,現在,還得照顧三歲的弟弟。
可憐的弟弟,媽媽在下地的時候經常托鄰居老婆婆照看他的,人家也有個小孫孫,照看弟弟是千捎帶,經常是人家的孫孫在懷中笑,弟弟則在地上哭。有一次中午放學,我剛好碰上這樣的場面,我的心又一次被狠狠刺了一下。我哭了,抱著仍然在哭的弟弟頭也不回地走進家門,盡管那老婆婆在背后一直喊……
那天下午,我沒有上學。我下決心要照看弟弟。
然而,幼稚的想法終究不能付諸現實。媽媽又一次趕我上學去。
慘淡的朝日,籠罩著教堂似的學校。媽媽拉著哭哭啼啼的我,向那兒走去。
近了近了,我的腳步越來越重了,終于我跪倒在地,抱住了媽媽的雙腿,泣不成聲地對媽媽說“媽媽,我不上學,我要半幫你照看弟弟!”
一向嚴厲的媽媽,淚珠竟也進出了眼眶。不過,她沒有做聲,只是定定地看了我一會兒,又把我從地上拉起,拍了拍我身上的土,拉著我坐進了學校的大門……
人家說兒童煩惱暫時是的,而我的童年卻并非這樣。
學園的生活是美好的,雖然我有時挺煩惱,但玩起來卻什么也忘記了。在幼兒園時期,我有九個男女小伙伴,其中有三個與我同歲,常與我在一起玩,小軍、小勤和我被大人們稱做是三個“溜達鬼兒”,也就是搗蛋蟲的意思。雪琴是個女孩兒,文文靜靜的,人們親昵地叫她“雪兒”,夸她是個好孩子。不過,由于雪兒性格內向,心地善良,在玩耍時常常是我們捉弄的對象。她的膽子很小,我們便找來一些爛布條,趁她不注意時,冷不防放進她的衣服領里。那毛茸茸的布條,像一條毛毛蟲一樣,直嚇得她頭皮發炸,臉色蒼白,大叫一聲蹲在地上,我們三個才開心地四散逃開。而她,卻蹲在地上傷心地哭了……然而,對于這些惡作劇她從來是不計較的,到學校仍然與我們和好如初。可是,有一件事卻讓我終生難忘。
那一天,太陽掛在翠綠的樹梢上,藍盈盈的天空中,快活地飄著幾朵白云。圓圓的校門里,爆豆子似地蹦出了一群放了學的孩子們,他們又說又笑又唱歌,簡直像一群百靈鳥。
還是我們四個在一起走。
“嘿,咱們這兒有一只小貓,你們知道是誰嗎?”小勤喊到。
“不,是小羊,我知道。是他——”小軍指著我道。
“你們錯了,是小白兔,不信,問她。”我指著身邊的雪兒。
“你們壞,哼!我不和你們玩了,你們是小狗!”雪兒撅著嘴走開了。
“哈哈——”我們三個大笑。
“哎,給我小刀。”小軍向我要小刀。那個小刀是我用爸爸給我帶回來的餅干從他手里換來的。
“哼,想要小刀?那還我餅干!”
小軍早已把餅干吃完了,這時自然是還不來的。于是,他便耍起賴來。“不行,你得還我小刀。哼,你這富農小分子用糖衣炮彈(他用了我們剛學的《南京路上好八連》這篇課文上的新詞)拉攏我們貧下中農,不找你麻煩就算便宜你了。快拿來!”
“什么? !我拉攏你們?好啊,我今天就不給你。”我氣壞了,向他們瞪起了眼睛。
“小勤,咱們喊口號。”他又串通了小勤。
“打倒富農分子!”
“打倒富農小壞蛋?”
我怔住了,我沒有想到我的小伙伴竟是這樣的I接著,我扭頭捂臉朝著村外的山路哭著猛跑……
山路兩旁稀稀疏疏的小樹晃著閃到我的身后,路上的石子扎疼了我的腳,我卻什么也不顧,跌跌撞撞地一直向前跑著……最后,我喘著氣,撲在路旁一棵快要落葉的拐子小樹身上,哭著、搖著這棵小樹……
這時,一雙小手把我的肩膀板了過來。
一雙誠摯關切的眼睛望著我,目光清澈透亮。
是雪兒!
她那小圓臉上現出無限的同情。只聽她輕聲說“別哭,啊?富農就富農,只要你沒剝削人,怕他們干啥?不要理睬他們。”
“哇——”我更禁不住了,放聲大哭起來。
她,也哭了,無語無聲……
于是,從那時起,我再也不找小軍和小勤玩了,兒時的我,性格也越來越孤僻了。只是在高興的時候,和雪兒在一起玩耍。
蛤蟆棗·畫老虎·請嗩吶
天空湛藍湛藍的,就像我那顆天真純潔的童心。爽人的秋風像個調皮的娃娃,撩動地上的黃葉,吹亂我頭上的黑發。瞧,藍色的褲管上還讓它給沾滿了一層粘粘草的草籽呢!
我興沖沖地朝南巷外公家走去,一路上又蹦又跳,嘴里還哼著老師剛教的“大寨花開紅艷艷……”的歌兒。
說起外公,那對我可是最親的了。外公常教我寫字畫畫,常和我一塊玩“疊元寶”,而且,有了好吃的總要給我留一些。對了,我還敢摸外公的胡須。我外公的脾氣很倔,鄰里們郡有些怕他,再加上老年人最能體現尊嚴的東西——胡須,更是別人碰不得的。然而,我卻膽大不怕,每次躺在外公懷里的時候,總要用手指撫摸、梳理他的山羊胡須。每當這個時候,外公不僅不嚷我,而且還張開沒牙的嘴巴大聲笑著,滿臉的慈祥。
外公家有兩棵大棗樹,結的棗是長圓形的,我們家鄉俗稱“蛤蟆棗”。這兩棵樹長在院門內右側,根深葉茂,結下的棗兒比鴿子蛋還大,深紅中透出油亮的光澤,這種棗兒酥甜脆爽,美味無比。外公知道我喜歡吃他家的棗兒。每年棗熟季節,外公總是等到我去他家后,才把熟透的棗兒下了。小時候,我特別喜歡爬樹,每次下棗,總是我自告奮勇,爬上別人上不去的棗樹上,連吃帶裝帶晃悠,嘴里滿滿的,兜里滿滿的,從樹上晃悠下去的棗兒雨點似地在地上亂蹦亂跳,有的還砸在外公的光頭上。每當這時,外公總會咧開他那沒牙的嘴,“哈哈哈”地大笑起來,仿佛每年就是這個時候最高興。今天,我又要去外公家去下棗了,去時,我特意帶上我的得意新作——《老虎》,這是我學畫以來第一張比較滿意的作品,我要讓外公看看我是否“能干”。
太陽已鉆出朝霞的包圍圈,跳上了半空,似乎得了感冒、發著高燒,一張大臉通紅通紅的,暖洋洋地照著大地,這使我又想起了那又紅又大的蛤蟆棗。這當兒外公一定在家等我呢!
“大紅棗兒甜又香……”我一轉調,隨心的轉變,又唱起了去年外公教我的那支歌,腳步更快了。
“吱呀——”我推開了外公家的大門、
“咦?”我輕噓一聲,呆住了:前些天還掛著滿滿兩樹瑪瑙般的棗兒大棗樹,此刻已是殘枝敗葉,一顆棗兒也不見丁。樹下,滿地是散落的棗葉,一片凄涼的殘樣!
院中無人,北房門虛掩著,里面傳來外婆斷斷續續的哭聲。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,一時不敢再往前走了。后來,還是猶豫著懷著一顆忐忑不安的心,慢慢靠近北屋,站在門外。
“算了,幾顆不值錢的棗兒,留著也沒多大用處,送給那些“神神們”,還怕得不到好處嗎?何況用棗兒換回肥料,救了隊里的莊稼,咱也算積福積德了。”這是外公的聲音,只是今天的聲音顯得那么蒼老,仿佛秋風中的老樹,口氣是那么的無奈。
“……唉,那也不能白吃不給錢吶!”外婆哭著埋怨。
“媽,那是給人家送禮,送禮是不用掏錢的。”舅舅說話了,似乎也生著悶氣。舅舅是個少言寡語的柔性之人,對外公外婆十分孝順,那年有三十五歲,深受社員們的愛戴和尊敬,在生產隊里擔任會計。據說當年妗子也是看上他這點才嫁給他的。
“那人家咋不送禮,只讓咱家送?”外婆反問。
“咱是代表隊里的,你娃不是會計么?不過我爹也真是的,人家隊長、保管有那么多蘋果樹、梨樹,卻什么也不送,就看上咱家一點棗子啦?”這是妗子的聲音,她是個爽快人。
“唉,你們都不知道,他們那些蘋果梨早就讓工作隊給掃蕩了。咱們這點棗子雖說敬了‘神’,但能給村里人換點福來,也就不虧了。”
“可我總心疼啊!你天天整治、澆水,念叨著孩子們。可到如今,一個也沒落下,何況咱外孫子還沒吃上一顆呢!”外婆抱怨地說,總算提到我了。
“哎呀!”外公突然叫了一聲。
“怎么啦?!怎么啦?”外婆、舅舅、浸妗子三人同時驚叫,我趕忙撞入屋內。
外公捂著腰蹲在地上,臉上的肌肉抽動著,眼睛和嘴巴緊緊閉著。好大—會兒,才慢慢地哼了一聲,隨后長長地出了一口氣。
“爺爺、爺爺,你痛得很哩,是嗎?”我摸著外公的腰,仰頭天真地問外公。
“噢,是我的乖乖來了,好寶貝兒,讓爺爺親親!嘿嘿嘿嘿……”爺爺似乎忘了痛,把我摟在懷里。
“乖乖,別纏爺爺,爺爺腰疼哩,到妗子這兒來。” ·
“爺爺是不是?你干嗎腰疼?”
“噢,爺爺人老了,想跟你換個腰,行不行?”外公用胡子扎了我一下,問我。
“腰還能換?爺爺騙人——”
“啊哈,乖乖真聰明,爺爺剛才打棗時閃了腰。哦,這是什么?”外公發現了我手中的畫。
“爺爺,這是我畫的大老虎,你看像不像?”我展開了畫。
“嗯——”外公瞇起眼睛,瞄了瞄說:“像只大貓。啊?哈哈哈哈……”外公故意逗我,哈哈大笑。
“不,爺爺,像老虎,像老虎嘛,嗯——嗯——”我晃著外公胳膊叫道。
“啊,啊,像,像老虎。不過,這老虎太像丁,簡直活了。而且,還吃了我們乖乖的棗兒……”外公的神色黯淡了許多。
“不,爺爺,我不吃了。你不是說那棗兒敬神嗎?我剛才還聽見你們在說哩!”
“噢,我娃都聽見了?那好,以后,那神降下白面來,就先給我乖乖蒸上頓白蒸饃吃,啊?”
“神真能降下白面嗎?”
“能,能。”
“那我也就不要吃棗子。”
“啊,好寶貝兒,真乖。來,跟爺爺上炕去,把我娃畫的大老虎貼到墻上!”……
后來,我才知道,當時縣上要辦什么“農林牧副魚現場展覽會”,為跟外地熱訂紅棗出售合同,縣上領導便讓各生產隊找點“樣子貨”來作樣品,聲言有大紅棗者,縣上可以批給一車尿素肥料。時逢種麥季節,對里積肥不多,正需肥料下地。于是,對長就找到我的外公……
這件事已經過去許多年了。我的老虎也已經畫得頗有造詣了。可是,外公再也沒有見過我的第二張老虎,因為他早已去世了,每當想起外公的為人,我總是在心中無限感慨,總也忘不了外公去世時的情景……
那是在安葬外公的前一天晚上,按照我們哪兒的風俗,是要請上一班子鼓樂隊熱鬧一番的。一來恭賀又一顆靈魂解脫人世間的苦惱,二來發泄一下親人們的悲痛情緒。早在外公剛去世的那天,舅舅便已定下了一班鼓樂隊,可到了第三天早上,那班鼓樂隊卻派人來辭,說鼓樂隊有幾個人因坐車撞傷了不能演出。唉,真是“屋漏又遇連陰雨,船破偏逢頂頭風!”
這可是個大問題。因為晚上沒有鼓樂,人們就會罵做兒子的不孝順。舅舅守著靈,不能外出了。
于是,我的爸爸出發了,
于是,我的姨夫也出發了……
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目的:決不能讓老人的靈前冷冷靜靜。
中午。
下午。
眼看著太陽一點一點地下山了,西天邊靜靜地流淌著一片金黃色的光輝,中間溶著一兩塊冰塊似的云團,發著刺眼的光芒。
唉,眼看就要天黑了,而爸爸和姨夫還是杳無音訊,瞧,舅舅和滿院人都已急得團團亂轉了。
“咚咚嗆,咚咚嗆……”
大門外傳來一陣驚天動地的鑼鼓聲,我和舅舅急忙迎出門外。
啊,原來是村里的老人們自動地組成了一個鑼鼓隊,從生產隊里的庫房中取出了多年未動過的、鬧紅火用的鑼鼓家伙,敲敲打打地趕來助興了。
舅舅流著淚給老人們跪在地上。幾個老人趕忙扶起了他。
“快別這樣了,孩子:你爹一輩子為全村人做了這么多好事,卻從來不愿打擾別人。就連到了晚年,也不讓兒女伺候,得病也得個快病,一個腦淤血這么快就去了……今晚,我們知道你們沒請下樂人,我們幾個老伙計就先助個興吧!”老人們說著,竟也禁不住聲音哽咽了。
“嘟嘟哇、嘟嘟哇……”
一陣嗩吶聲從村西頭傳來了,越來越近。
“嗚哩哇、嗚哩畦……”
又一陣嗩吶聲從村東頭傳來了,越來越近。
原來,父親和姨夫兩人跑了一天,走了幾個地方,都沒找下鼓樂隊。那時,“四人幫”剛粉碎,吹嗩吶的風俗剛興起,而吹嗩吶的又很少,因此,鼓樂隊都很忙。
天漸漸晚了,太陽快要落山了,晚風涼涼地吹著。
一條通向村子的大路上,爸爸和姨夫見了面,相對無言,只好相伴而歸。
“叮玲玲……”
一串清脆的自行車鈴聲迎面響起,一群身負嗩吶鼓樂的壯年漢子騎著自行車飛馳而來。
“嘿,老田!”爸爸驚喜地叫到。
“哎呀,老王!”姨夫也驚喜地叫了一聲。
這是兩個鼓樂隊,剛從外村趕事回來。也巧,爸爸和姨夫所喊的老田、老王分別是兩個隊的領班。
談起外公去世,兩個隊的人都十分吃驚,繼而又頓足感嘆。他們大都和外公熟悉,很多人恐怕一輩子都忘不了外公。他們又怎能忘掉呢?三年災難時期,這一帶村子遭了水災,我的外公當時帶領著一群自發組織的義務建筑隊,為臨近村子的人們重建家園。那時,人們的生活都很困難,外公他們為人們建筑房屋,不僅不收一分錢,而且一頓飯也不吃,經常餓著肚子回家。這其中,也有這兩個鼓樂隊人所在的村子。而今,厚恩未報,外公已先去了,他們感到十分憂傷。
聽說爸爸和姨夫是出來找鼓樂隊的,他們二話沒說,一扭車子頭,全都奔外公家而去。并且,一隊從東、一隊從西進了村,熱熱鬧鬧,、吹吹打打而來……
那夜,一直熱鬧到天明,人們都分不出心里是悲哀、歡樂、憂傷還是感慨。
……夕陽蹲在山尖尖上,將一束束金黃的光線射向大地。慢慢地,光線往回收,由一束束變成一縷余輝,透過密密的柏樹枝、柏樹葉,灑在樹叢中的一塊小小的墓地上,使外公的墳墓變的暈黃。一縷縷青煙裊裊上升,如一縷縷憂歌悲曲漸高漸散—那是我正在燒著我畫的第一張老虎。青煙不絕如縷,我的思念綿綿無期……
折筆·“忠字舞”·送糞
“天空是藍的,樹是綠的,房子是白墻、青瓦,太陽是紅的,這兒,還有一雙飛燕……”我念叨著一筆一筆地涂著抹著,心兒也漸漸地陶醉在這春天的寫生畫境中。
突然,手中的筆被抽走,畫面上出現一道青色的筆痕,像一把劍。媽媽在后面呵斥我:
“作業做完了沒有?你就在這兒畫畫?”
“我做完了,媽媽。”我趕忙轉過身,想拿回畫筆。
“完了去看書去!”媽媽一轉身走了。我一肚子委屈,卻不敢吱聲,只好拿著書生悶氣,書拿顛倒了也不知道。
第二天,我悄悄地偷出被媽媽收起的畫筆,帶著顏料、紙張上學校去了。
鈴聲響了又響,終于挨到了下午活動時間了。
同學們都出去玩耍去了。我一個人便在教室里擺開了畫畫的攤子。
當時,畫畫是特別稀罕的,因為農村學校不開設美術課,農村畫畫的人又特別少,不知哪位同學進了一趟教室,見我在畫畫,大為驚奇,一聲吆喝,同學們全都涌進教室,里外三層圍著我,瞧我畫山、畫水、畫太陽、畫月亮……
突然,手中的畫筆又猛地被抽走了,我以為是哪位同學在開玩笑,正要發火,一抬頭,卻是老師滿面怒容地站在我面前,目光是那樣的嚴厲,我不知所措地低下了頭。
“喀嚓!”
“呀——”我揚頭低呼,心中一顫——老師已把手中的畫筆折為兩段!隨即,他又抓起我的顏料盒“嘩——”的一聲扔向窗外,并且手指著我大聲叱責到:“都三年級了,還這么不務正業!以后再畫,就把書搬回家算了,學校不要你!!”一甩手,出了教室。
我驚呆了,同學們也都驚呆了。
兩行淚水無聲地從臉上滑落。一種壓抑的心聲在顫抖呼喊:“這是為什么呀?”
不久,為了慶祝“六一”兒童節,學校讓同學們準備跳舞。
我們的老師教我們跳的是“忠字舞”。
雖然時值五月初,天氣還不算太熱,但那湛藍的晴空掛著一輪明晃晃的太陽,沒有一絲風,也真夠勁兒的了。
正是中午時分,由于我們不會跳忠字舞,老師便停了課,親自教我們跳。
然而,老師自身也不是那么熟悉忠字舞,教我們時常常丟三落四,不能連貫。有時手舞在半空中下不來——忘了!楞著不動,又抓耳撓腮地去翻書本。我們想笑,卻不敢,憋得滿臉通紅。
就這樣,老師學一段,教我們一段。而我們也不爭氣,教一段,忘一段,如同猴子掰玉米,教到最后,忘個精光。氣得老師直罵我們笨蛋。我們不服氣,也在背后罵他笨蛋。
后來,老師只得一個一個地手把手教,直累得滿頭大汗,才把我們教得差不多。
過了一個晚上,我這個學得容易忘得快的人物,已經將大部分動作全望忘光了。這可該咋辦呢?
找老師教,不敢。找同學教,又死愛面子。于是,自作聰明地編了幾個動作,自以為還不錯。
第二天排練時,我便跳起了自己編的、和同學們不協調的舞蹈,還夢想得到老師的賞識。
“停、停!你這個小搗蛋、小淘氣包,滾、滾!給我站到一邊去!”老師大怒,歇斯底里。
我的心涼了,蔫蔫地退場,站在一邊。
天氣依然是晴朗的,還夾帶著一絲風。
而我站在場邊卻是滿頭大汗,神情頹喪,心中再次呼喊:“這又是為什么啊?”
老師似乎并不記恨我,因為我的作文寫得不錯。由于在兒童節那天,各聯校要在一塊兒進行作文比賽,看哪個學校的學生思想覺悟高,老師便讓我和另外一個同學都寫了一篇作文,準備準備。
但是,我交的作文卻被打了回來,還挨了好—頓批評。
原來,我寫的作文是《記一次勞動》,那是前幾天的一次勞動,被我如實地反映出來……
那天中午,蔚藍空明的天空中浮著幾絲略帶灰色的羽云。
學校停課一天進行勞動,由老師帶領著我們出去給學校試驗田送糞。
當時我們的個頭都很小,山澗小路也很狹窄,拉小平車是不行的,只好兩人一組,用大條筐抬糞。
清明節剛過去沒幾天,干枯的樹枝上已悄然舒展開了一片又一片的嫩葉,像沁過油似的,青翠欲滴。山田里的麥苗已全部醒來了,一塊接著一塊,像飄動著的綠霧。那輕軟、柔韌、細長的麥苗,被風一吹,如同綠色的波浪在蕩漾。
我們兩腳如風,心情愉快地抬著糞筐。你瞧,路邊小楊樹上的百靈鳥在給我們唱歌;前面不高的空中有兩只小燕子在為我們帶路;就連我家的小狗也活蹦亂跳地跟來了,好像要顯示自己的功勞。喜歡唱歌的女同學已放開嗓門唱起了“學大寨、嗨!要大干,千軍萬馬齊參戰……”;愛講故事的同學一邊走一邊講著“雷鋒叔叔利用休息時間來到工地,一人一個平車飛奔而跑……”
“嘩——”我突然被腳下的石籽拌倒,“咕咚——”前面的小龍同學也趴下了。糞筐墩在地上,差點爛了。
膝蓋好一陣麻木,不聽使喚,我想站都站不起來。費了好大勁.我咬著嘴唇終于站起來,膝蓋又好像被許多棗刺刺著,火辣辣地疼。
我抬頭看看小龍,只見他還趴在地上,雙手捂著臉,大聲哭叫著。
老師走來了。
我趕忙跛著腿去扶小龍,卻發現他的嘴被跌破了,流著血,但不是什么大傷。
“站起來”老師喊到。
我趕忙扶著扁擔站正,小狗也嚇得站在我的身旁不敢動。然而,小龍卻坐在地上耍起賴來。我想,老師該狠狠批評他一頓了。
“啪!”一聲脆響,一個耳光卻落在我的臉上,耳朵轟然鳴響,什么也聽不見了。我由驚呆而變成憤怒的眼睛里,只看見老師滿面怒容,一手叉腰、一手指著我的鼻子在罵著什么,那一張一合的紫色嘴巴似乎要吃人,形象可怕極了。
同學們都圍了過來,默默地看著我們。
一切都漸漸模糊了,眼淚溢出了眼眶,似乎雨中殘荷上的水珠,一串串地往下落。我委屈致極,我不明白,這一切都是為什么,為什么?!!
“……去,把這筐糞給我提到田里去!”
在耳朵鳴響了半天之后,聽見的第一句話就是這道命令。
我捂著火辣辣痛的臉,賭著氣倔強地走到條筐跟前,忍著腿上的傷痛吃力地彎下腰,想提起糞筐。可那滿滿的糞筐竟一動也不動,仿佛在地上生了根。
放下捂臉的手,我用兩手一起抓住筐鋬,咬牙一使很勁兒,那大糞才極不情愿地離開了地面。
我的腰側成了60度,吃力地站在那兒,半天不敢挪步,腿痛得直打顫。
終于,半步、一步,腿疼得像要斷裂。
但是,我頭也不回。我不愿向那還站在我身后看著我的老師服輸、說軟話。
四步、五步,腿終于挪不動了,一陣鉆心的痛,我像觸電似地倒下了。
淚水在眼眶中打轉,我就是不讓它再落下來。我慢慢地坐起來,揉了揉腿,又艱難地扶著筐鋬站起來。
一位社員路過,要替我捎上這筐糞,我不讓。我依然試圖提起糞筐,但卻再也提不起來了。
一陣疾風吹來,我喘著氣回頭避沙子,卻發現身后的老師、同學已經一個都不見了。
路邊的小楊樹使勁地搖擺,似乎想擺脫風的糾纏。小狗不知被誰踢了一腳,耷拉著耳朵蔫蔫地跟著我。
遠遠地,一個熟悉的身影疚步而來。
哦,是媽媽!
我渾身一松,一下子跌坐在地上,腿,要命地疼……
“媽媽——”
我撲在媽媽的懷中大哭起來。
媽媽緊緊地摟著我,身體在發抖。大半天,媽媽才說:“以后,別和人家主
任家的兒子在一起了,啊?”
哦,就因為小龍的父親是主任?
我又一次輟學了。從此一顆天真的童心變得冰冷,以至于許多年我都未曾開懷大笑過。
美頭花·小牛犢·祭主席
這是1976年的春天。
山是清新的,有涼爽的風兒吹過。山道濕漉漉的,小草不聲不響地從一道道石縫里鉆出來,一小片一小片地染綠了山坡,山丹丹、蒲公英、小紅嘴等花兒都寧神息氣地從苞蕾中舒展開來,一小朵一小朵地點綴著草地。
我在村里常和一些小伙伴去給生產隊的牛割草,然后按斤掙工分。這不,今天又上山了。
山坡上,飄著云霧,浮著煙瘴,走上半坡,才能看到漸浙顯露出來的翠草粉花,似仙草靈芝,似天上花園。草雖然還沒長高,但卻很多,長的又細又嫩,不一會兒,我們便每人割了一大簍青草了。
時間距中午吃飯還早,實在沒事干,我們便朝東溝而去。那里,有一條小溪,是我們常捉螃蟹的地方,也是我們摘花、捉迷藏的地方。
順著蜿蜒如蛇的小道下到溝底,一條玉帶似的小溪流便飄動在眼前。
五顏六色的花草已漸漸遮住了大大小小的鵝卵石,搖曳在溪旁的翠柳,像體態婀娜的浣紗少女。汩汩作響的小溪無休止地歡流著,時而激起一朵朵浪花,如珍珠般晶瑩剔透;時而跌進深淺不一的小潭,丁冬如撥弦弄琴。水流緩慢的地方溶著片片碧綠的水草、含著塊塊各色的鵝卵石……
我多么想用語言來描述它啊!可一想到上學……唉,不想它了。
“嘿,有螃蟹了,你們看,有螃蟹油。”
“不,有螃蟹油不一定就有螃蟹。現在天氣還冷。”
……
伙伴們在水旁七嘴八舌地爭論,我卻一聲不響地將手伸向水草中……
水清冽冽地,十分清涼,而在水草中卻是什么也看不見的。
“哎呀!”我突然感覺中間的手一麻,疼得我大叫一聲,手縮了回來。
“咕咚~~~”我的手剛離開水面,一只肥大的螃蟹就松開夾著我手指的蟹夾,掉進水里,橫游而去,吐著水泡鉆進了石縫。
“有螃蟹嘍——”
伙伴們紛紛下水捉螃蟹去了。
我又好笑又害怕,痛得呲牙裂嘴,再也不敢把手伸進水里。惹不起你這橫行的家伙,還躲不起?
突然,我的目光被泉邊石縫中的一簇漂亮的花兒吸引住了。
“啊,美頭花!”
我驚叫了一聲,奔了過去。
挺立的莖干,一片片如柳葉的葉子都向上揚著,襯托著一串串鈐鐺似的花兒。那花兒是藤黃色的,狀若槐花,頂上泛著一點點大紅,如同安徒生筆下的公主一樣美麗。
啊,又一年沒見了。
我撫摩著花兒,像久別重逢的兄妹。
我特別喜歡花兒,在我家院子后面,我已栽種子許多花,其中大多是野花。
我拿起菜鐮,小心地挖了起來。但是只挖了一半,花莖全斷了。
也沒和伙伴打招呼,我便將無根的花放在背簍中,和青草攪在一起,灰心地回村去了。
誰知道,我這一回村不打緊,卻惹出了一場在當時來說的大禍,使我終生難忘。
藍天、青山、白云、綠田。
彎彎的山道上,我背著裝滿青草的背簍,緩緩走來。
走近了飼養室門口,一個牛犢從屋內竄了出來,圍著我亂轉,還舔著我的手。小牛才出生半年,就長得這么好,這么壯,真叫人高興。你看,那金黃色的毛,油亮油亮的,松軟、滑溜,像緞子被面。它自己也很喜歡,常常用舌頭舔,舔得身上像一片片或像一片片鱗。我高興地將草放在飼養室門口讓它吃,自己則回家去吃飯去了。
下午吃完飯,突然聽到有人在巷道里喊叫說生產隊里的牛犢死了。我一驚,忙跑出家門,向飼養室奔去。
耕牛是隊里的寶貝,誰不關心?
飼養室門前站滿了人。我鉆進了人群,擠到中間一看,啊?我平時最喜歡的金黃色的牛犢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一動也不動,兩只銅鈴似的眼睛白白地翻著,鼻子嘴里冒著白沫,樣子很怕人。
一個穿白大褂的獸醫和隊長在一起說著什么。
“本來,這牛犢是可以救活的,只是哪兒也沒賣這種藥的。”醫生道。
“這是為什么?制藥廠不造這藥嗎?”隊長問。
“咳,制藥廠好長時間都停產鬧革命了。”
“唉!”隊長氣得蹲在地上,撫摩著牛身子傷心起來。
突然,隊長猛地站起來,目光似劍直刺人群:“是誰讓牛犢吃了美頭花啦?”
啊,美頭花?那是毒草?
我不寒而栗。
“……是我。”我驚恐地答道。“我,我不知道這草是毒草……”
“你?!”隊長緊盯這我,差點把我嚇哭。
“唉!”隊長又氣又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。
于是,我們除了賠償牛犢錢以外,還停分今年三口人的口糧。
我家的日子本來就不太好,這時就更難度日了。后面的飯食就以高粱、玉米做主食了。從春吃到夏,從夏吃到秋……
本來我就很瘦小,在那年更是皮包骨頭。常吃窩頭,消化不良,經常胃疼。而且,嘴邊常長一些水泡。有一個醫生見我成了這個樣子,便問我媽媽:“你怎么把孩子餓成這個樣子呢?看孩子都瘦成啥樣子了!”
“唉,沒辦法。”母親嘆了口氣。
“哼!”醫生聽也不聽,便隨手開了個藥方給了媽媽,讓媽媽給我買藥。
然而,我們一副藥也沒買。因為媽媽沒錢,而且那藥全是補藥,是可有可無的。
秋天來了,人家都分到了玉米,而我家卻沒有,依然吃著高粱窩頭。
一個陰天的中午,廣播里傳來了一個令人震驚的噩耗:“毛主席逝世了!”
那天,媽媽正好借了點玉米面,蒸了點玉米窩頭。我飭心得吃不下飯,腦袋中仿佛空空如也,只知道機械地端起盛著玉米面窩頭的碗,放在毛主席像前,哭得那樣悲傷、那樣無奈……
1986年秋于并州